知人而論學———讀夏海著《老子與哲學》
向來,老子難知,《道德經(jīng)》難解。
老子其人,司馬遷已無法確認;《道德經(jīng)》一書,意蘊豐富而文僅五千,且韻文體,空靈玄遠。但《道德經(jīng)》是中國哲學與文化的奠基性經(jīng)典,老子代表著軸心文明的中國智慧,史載孔子已問禮于老子,韓非即開始《解老》《喻老》。此下無論是老子,還是道德經(jīng)》,一直是人們塑造與解讀的對象。事實上,這一過程本身就構成了中國哲學與文化的生成與延異。現(xiàn)代中國學術中的哲學,雖是在全面引入西方哲學的概念下展開的,但重返老子與《道德經(jīng)》以獲得智慧的傳統(tǒng)始終在延續(xù)與創(chuàng)化中,成績顯著。只是,有一個現(xiàn)象也是顯見的,即關于老子與《道德經(jīng)》的理解,今人多依其文本作注解/譯-述評式的工作,而鮮有人物的整體勾勒與哲學的系統(tǒng)闡釋。隨文注解/譯-述評當然是一種非常嚴謹?shù)幕A性工作,尤其是面對經(jīng)典性文本,但能夠在這樣的基礎上,嘗試作眉目清朗、析論精到、流暢明白的整體勾勒與系統(tǒng)闡釋同樣是極有意義的工作,盡管這樣的嘗試較之注解/譯-述評可能不成熟,容易引來批評,但對于經(jīng)典智慧的現(xiàn)代創(chuàng)化則無疑是重要而有益的。今讀夏海的《老子與哲學》,呈現(xiàn)的正是這樣的努力。
老子是何人
老子究竟是誰,難以考證;但老子是怎樣的人,卻或可由后世的型塑與《道德經(jīng)》來勾勒。事實上,勾勒出老子是怎樣的人,在理解中國哲學與文化的建構意義上,比考證老子是誰,也許更為重要。夏著著眼正在于此。夏著從哲學家、政治思想家、道教始祖的維度來勾勒老子,與其說是歷史中的真實老子,毋寧說是歷史進程中建構起來的老子,而后者恰恰構成了中國文化的真實存在。
作為哲學家,夏著指出老子的根本貢獻是“創(chuàng)立了道的學說,建構了中華民族抽象思維和理性思辨的整體框架”。以西方哲學的視角看,中國哲學頗多經(jīng)驗思維下的論說,尤其是與道家并重的儒家,理論聚焦于世俗倫理,但能夠在抽象思維的運思下超越世俗的道德教訓,建構思辨的理論,《道德經(jīng)》當為代表。夏著不僅在中西比較的視野中標示作為哲學家的老子的理論性質,而且在儒道比較的坐標上闡明作為哲學家的老子的理論特征,指出儒道兩家的思想主題雖然同是社會中的人,但孔子學說的主題“是人生而不是人的存在”,而老子學說的主題“卻是人的生存而不僅僅是人生”,將問題由“生命的存活”轉進到“生成著的存在”,逼生出抽象的“道”,從而創(chuàng)建了道家的哲學體系。
作為政治思想家,夏著以為老子深刻揭示了政治統(tǒng)治和社會管理的規(guī)律在“無為而治”。書中指出,老子的這一政治理念并非出自撒手不管的頹廢,而是基于對事物更深刻的認識和更準確的把握,是從反面的關系中來觀看正面以顯其豐富內(nèi)涵,并且更充分地使反面的功能以有益正面的方式獲得實現(xiàn)。視老子為政治思想家,自司馬遷將老子與韓非同傳,即已明白昭示,但從上述的視角來清楚地指出老子政治思想中的核心觀念“無為而治”的意趣,仍然極富啟發(fā)。
作為道教始祖,夏著指出老子創(chuàng)立的道家學說成為道教理論最為重要的淵源。這當然是人所共知的事實。只是夏著頗具只眼地指出:“老子否定了宗教,否定了上帝和天命,而老子本人卻被尊為道教教主,這真是‘天命靡?!?!”這一“天命靡常”的表象,其實正包藏著作為道教始祖的老子哲學,既有它的突破性,又有它的奠基性。因其突破性,老子成為軸心時期中華文明的核心智慧,引領中華文明從原初自發(fā)進入理性自覺;因其奠基性,老子又成為后來中華文明建構的基礎,道教則是這些建構中的一部分。
不過,令人追問的是,理性抽象的哲學何以能成為訴諸權威的宗教?也許在夏著看來,根本的原因還是在于前文指出的,老子學說的主題是人的生成著的存在,這一存在托名于道,其生成呈以深邃幽遠,超越感知,為宗教提供了建構基礎。
老子的哲學
基于對老子上述身份的確認,夏著進而系統(tǒng)地分論《道德經(jīng)》,從本體哲學、政治哲學、人生哲學三部分建構老子的哲學。
在本體哲學的闡述中,夏著著意于老子哲學的核心概念“道”的分析而展開。就其內(nèi)容而言,“道”涉及本體論、政治思想、人生觀,而就其理論形態(tài)而言,“道”則是指向本體論、宇宙論、辯證法、認識論。在本體論上,老子的“道”超越了物的現(xiàn)象和表征,具有永恒性與普適性;在宇宙論上,老子之“道”超越了物的具體存在,但又內(nèi)在于物的形而上本體,成為無限創(chuàng)造的動力;在辯證法上,老子的“道”以相反相成的形式存在,并表證為循環(huán)運行;在認識論上,老子的“道”必須通過擺脫感知而獲得觀照,分離式的知識成為障礙,萬物并作下的靜觀玄覽是把握“道”的基本路徑。在此基礎上,夏著進而說明老子本體哲學的延伸,如天道、治道、人道,以及相關概念,如無、自然,從而使老子的本體哲學獲得理解。尤有意義的是,夏著專門辟出兩節(jié)就老子之道的文本解讀與概念辨析作出方法論的說明,這有助于讀者更清晰地將方法與建構進行對應驗證。
在政治哲學的分析中,夏著將政治區(qū)分為政與治兩個層面,政是方向、主體和領導,治是手段、方法和管理。據(jù)此,夏著以為老子的政治哲學的深刻性在于首先為政治思想確立了形而上的本體,將整個政治思想奠基于“道”。由于道法自然,因此“老子之政治以自然為價值取向,構筑無為的行為模式”。質之于老子的時代,天地動蕩,暴政橫行,民生疾苦,可知老子的無為政治的背后理想是期待和平與安寧。由此亦可發(fā)現(xiàn),道法自然與無為而治實是一體之兩面,道法自然是政治的價值基礎,無為而治則是這一價值基礎的政治主張。其次是老子為君王提出了一套完整的君人南面之術。老子的政治哲學不僅是圍繞著“政”展開的一套政治理念,而且更是追求具體“治”的完整手段與方法。作者強調,正是因為“提出了一套完整的南面之術,從而形成了‘內(nèi)用黃老、外示儒示’政治傳統(tǒng)”。而且,老子的南面之術,雖然其目的是為統(tǒng)治者實現(xiàn)有效統(tǒng)治,但其路徑卻是通過束約統(tǒng)治者的權力來實現(xiàn)的。
在人生哲學的詮釋中,夏著為讀者講述了一位“表面上看是現(xiàn)實人生的冷眼旁觀者,本質上卻是一位熱愛人生的智者”。這樣的反差既來自于老子人生哲學極具空靈玄遠的外在特征,更來自于它深刻的批判性。批判性本是哲學的基本性質,但是老子哲學因其道法自然的本體論,以及正言若反的論證,從而使其人生哲學呈現(xiàn)出對基于正向訴求的整個人類文明的批判具有巨大的穿透力。正是這種穿透力,致使老子人生哲學的批判性蘊涵了弘富的創(chuàng)新性,令后人不斷汲取智慧。夏著將老子的人生哲學具體地建構在素樸、柔弱、虛靜三個概念上,分別指示人生的本質要求、處世要求、心靈要求。人似乎生來就是一個不斷追求添加的動物,從物質的到精神的,然而老子揭示的人生,在本質上其實是素樸的,且唯有素樸,才使人進入真正的存在?;谶@樣的本質規(guī)定,老子對人的現(xiàn)實處世與心靈棲居,分別標示出柔弱與虛靜的藥方。如果不假深思,此二藥方可能僅視之為手段,但如切己體會,則能夠明白柔弱與虛靜恰是達到素樸人生的合乎目的的手段。因此,夏著點明,研讀老子的人生哲學,最終“是為了更好地修身”。
《老子與哲學》以義理探知為的,通過文本的細讀、分析與綜合,建構起哲學、政治、人生的模型,以概念為主體展開論證,從而使得老子與《道德經(jīng)》“云霓明滅或可睹”。作者更將自己豐富的閱歷融入研讀與體會,而其闡釋一脫哲學語言的晦澀,此于哲學而言雖非必須,但對讀者而言,其親切與清新實屬難得。
據(jù)《光明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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